走进长城要塞，邂逅“平凡的世界”

平凡的世界

陕北神木，明长城脚下、秃尾河东岸，高家堡静静伫立了500多年。它曾是延绥镇长城“三十六营堡”中一座军事重镇。更为人们熟悉的是，这里是电视剧《平凡的世界》取景地。

于平凡中突围，追求不平凡的人生，是路遥笔下陕北人民与命运抗争的执着。当走进这座古老的长城要塞，我们不只看到了广阔大地上的历史遗产，更在其深厚的精神世界涵泳优游。

汲古得修绠

登城俯瞰，整座高家堡古城呈长方形，城墙以夯土为垣，砖石包砌，形制规整，壮阔谨严，宛若铜墙铁壁。古城北部，远远近近的墩台立于山脊之上，营堡墩台犄角相望。

明朝廷为了驻军屯兵、瞭望攻守，在“九边重镇”之一的延绥镇，建起了三十六座营堡。高家堡修建于1439年，是陕北保存至今最完整的营堡之一。

古城以中兴楼为中心，东西南北四条主街、十六条巷道相贯连，严整如棋盘，寺庙、民居、店铺散布其间。2014年，多地考察后，电视剧《平凡的世界》摄制组，选定这里作为剧中的原西县。

当年拍摄点如今都原样保留着。走进西大街，耳畔响起陕北民歌，信步“原西县”大礼堂、邮局、车站、东风照相馆、国营饭店，任思绪神游，仿若来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，变作剧中人，历经芳华。

《平凡的世界》播出后，高家堡有了名气。“周末节假日，日接待游客量最高达2万多人次。”神木文旅高家堡公司总经理贾耀军说。夏日傍晚，古城供销社大院里坐满了人，“古镇夜八点”啤酒烧烤季精彩开启。“接下来，还将引入灯光秀、《平凡的世界》主题餐厅、陕蒙特色店等，并与石峁遗址文化旅游区联动，推动古城整体升级。”

他口中的石峁遗址，距古城只有1公里，距今却有4000多年，是中国已发现的规模最大的史前石筑城址。2012年正式发掘以来，出土了数以万计的玉器、陶器、骨器、石雕石刻、彩绘壁画等珍贵文物。要对它完整发掘，文物专家认为还需100年。

4000年石峁石破天惊，500年古城生生不息。眼下，石峁遗址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，整个高家堡镇正创建国家5A级旅游景区。采访途中，我们遇到了神木市第一小学的孩子们上研学课，他们走进石峁博物馆、高家堡古城，了解史前文明、明清旧居，到大礼堂学唱陕北民歌，学做土炉月饼……从这片土地的深厚历史中汲取成长的养分，未来他们将续写不平凡的新篇。

得读未见书

沿长城从神木继续向西南，榆林老城以北4公里，镇北台踞险临下，如威风凛凛的将军，横刀立马，扼守在高高的红顶山上。

镇北台外砌砖石，四层结构，四方四正，是明长城沿线现存最大的军事观察哨望与军事指挥台，号称“万里长城第一台”。

登顶眺望，一座座夯土墩台由近及远，连缀成墙，内外数十里风光尽收眼底：东南方，榆溪河畔杨柳成荫，远处是榆林古城和高楼林立的新城；西北则是塞外风光，数十年的播绿，毛乌素沙地已现绿洲。

台下东西两侧，各有一座方形小砖城，名曰款贡城、易马城。“古时蒙汉官员接待洽谈、献纳贡品、举行仪式，在款贡城。而蒙汉民间互市，则在易马城。城内情况如何，镇北台上一览无余。”镇北台长城文物管理所所长贺泽向南来北往的客人们做着介绍，“最兴盛时‘万骑辐辏’，塞外牧民赶着牛、羊、驼、马，中原商人带着布匹、绸缎、盐茶、烟酒从四面八方赶来，人声鼎沸。”

“以前只当长城是防御侵略的，没想到还能做买卖，互通有无。”来自福建的游客王歆然若有所思，镇北台经受了战争的洗礼，但战争没有湮没款贡城、易马城，最终还是和平与交流战胜了野蛮的争斗。也有游客在留言簿上写下：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盛世。

沿着明长城的方向，从镇北台再向西南120多公里，就到了榆林市靖边县的清平堡遗址。这里也是“三十六营堡”之一。

2020年至2023年，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在此发掘，从遗址中封闭的城墙、城门、瓮城上，人们看到了它军事防御的设计；而堡内十字街交叉处设中心楼的布局，又体现了另一重要功能——商贸交往。文化交流亦在此展开，堡内城隍庙出土的彩绘泥塑造像，既有黑眼珠的明朝风格，也有棕色眼珠的蒙古风格。

文物会说话。不少专家认为，出于军事目的修建的清平堡，在使用过程中，文化交流和民族融合成了它新生的主题。

史书里百闻，不如现实中一见。镇北台、清平堡扼南北咽喉，在明代的蒙汉边境，树起一道庄严的秩序；作为蒙汉商民互市历史的见证者，它们更是民族团结、友好往来的象征。

渤澥桑田，如今的它们早已与战争无关，却以其壮观的雄姿、深厚的内涵，吸引无数人抚今追昔，深思神往。

得我心同然

今年暑期，榆林长城主题展馆观者如云。自2014年成立至今，展馆已接待了26个国家和地区的友人、观众5万余人次，为他们讲解的就是榆林长城保护志愿者协会会长、展馆创立者高秋燕。

如果说长城是建立友谊、连接世界的桥梁，那么在这座桥上，高秋燕留下了自豪的足迹。

2016年1月，大洋彼岸的美国，癌症晚期的小男孩多里安问爸爸：“你知道我上天堂之前想要什么吗？”爸爸忍住眼泪问：“是什么？”孩子说：“我想在中国的那个长桥上拍张照片。”爸爸说：“你说的长桥是长城吗？”孩子回答：“对，就是长城。”

“有谁愿意给多里安发来一张在中国长城上拍的照片？写上句鼓励：D-strong。”看到社交网站上发布的这条消息，高秋燕被多里安对长城的向往打动。她立即向志愿者们发起号召。下午三点多，零下27℃的低温，58位志愿者登上雄伟的长城镇北台，举着写有“D-strong”的横幅，灿烂地笑着拍下一张张合影。一时间，全国各地长城沿线的爱心人士受到感染，八达岭、金山岭、嘉峪关……人们纷纷效法拍照，携手筑起一道爱的长城。一周后，多里安的父亲激动地在社交网络晒出了50多幅来自中国的祝福照片。虽天各一方，素未谋面，但推己及人，将心比心，天下同理。

每逢外国友人来访，高秋燕操着流利的英文，声情并茂地介绍“万里长城 百年回望”摄影展，讲述威廉·林赛和榆林的故事、长城知识……很多人听得入了迷。“2019年，一位名叫丹的美国能源专家参观后，时隔两年再携全家从美国赶来。”得知高秋燕正在外地出差，他们特意将行程延长了两天。回榆林那天已是傍晚，高秋燕拉着行李箱直奔展馆，丹一家已等候在那里，那天她陪他们一直参观到深夜。

为什么古代中国要修长城？参观中，常有外国友人这样问。高秋燕答，长城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一堵墙，它是向往和平者建立的一道秩序。有了这道秩序，两边的人们可安定生活。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爱好和平，长城是和平的象征。当今世界，各国相互依存、休戚与共。和合共生，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，也是当下中国提出“人类命运共同体”的深厚渊源。

长城亘古屹立，我们仍身处平凡的世界。但当我们始终向上，平凡亦铸就永恒。

特写

邂逅“小北京”

高家堡古城里，散布着数十条长长短短的巷子。在东三道巷里，两扇木门外，挂着一块老木板，上书两个字——鬲煮。

“这字念……”正当来客们指着“鬲”“猜谜”之际，一位灰色粗布上衣的男子迎了出来，“念li，四声，古代炊具，山上石峁出土好多呢！”眼前的他声音响亮，脚踩一双布鞋，轻摇折扇，面中带笑。他就是院子的管家宁江虎。

过石阶，穿门廊，仿佛一脚踏入了北京的四合院。青砖灰瓦，倒座房、东西厢房、正房，围成一个四方庭院。廊下有攀缘的紫藤，葱郁的桂花树，睡莲与清水相映成画，墙檐下散尾葵潇洒地摇曳，似宣纸上的水草。

高家堡北通河套，南接河东，南来北往，客商云集，英才荟萃，堡内随之建起一座座明清风格四合院，高家堡也有了“小北京”的雅号。四合院星罗棋布、保存至今，是长城古堡的珍贵遗产。2023年，神木文旅高家堡公司向外发布召集令，号召社会力量运营盘活。

宁江虎今年66岁，国家二级导演，对文艺有着天然的喜爱。2016年退休后，神木市文旅局通过人才引进，聘请他来高家堡担任文化馆馆长。在这儿，他遇到了同样痴迷石峁、长城、古堡的刘惟岗、折彩瑞，人称“文化铁三角”。看到召集令，“铁三角”一拍即合，从众多参与者中脱颖而出：“小院应该是艺术者之家，像北京的宋庄那样。”

多年来，一有空，“铁三角”就奔村里搜罗鬲、陶器、石器等老物件。小院的正房、厢房案上，陈列着一排排鬲。大小各异，圆口，口沿外翻，大肚子，有三个肥大得像布袋一样的腿。“鬲大约出现在4000年前，正是石峁王国兴盛的时代。”宁江虎小心拿起其中一个，鬲腿中空，利于导热，先民拿它们蒸煮食物。感佩先民智慧，小院因此起名“鬲煮时空”。

前不久，来自南方的一些艺术家在此相聚。有人提笔写下这样一段：我们坐在这个安静的小院，看着一排排大大小小的鬲，仿佛坐在远古，炊烟袅袅，故乡的河边，星光把我们重新打量……

记者手记

读懂长城，就读懂了我们

榆林长城主题展馆结语区的墙上，挂满了外宾们参观后留下的手模。他们有个共识：提起中国，就会想到长城。

长城，何以成为泱泱华夏的象征？

由镇北台底拾级而上，排成长龙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伸出手，轻抚斑驳的城砖。在指尖触到漫漶砖角的一刻，我们蓦然醒悟，长城上的一块块砖，不正像古往今来一个个中国人吗？成之于过去的我们，续之于现在的我们，也将留之于未来的我们。长城，就是我们。

知所从来，方明所往。今天我们看长城，是在回味来时路，亦是在观照未来。长城承载的止戈为武、容融与共、和谐发展的情怀，在21世纪的当下，放眼寰球，依然有着深刻而迫切的现实意义。

高秋燕曾多次走访英国哈德良长城，沿线一连串“小而美”的博物馆，给她运营长城主题展馆以很大启发。不求大，但求精，她说，要把长城精神，讲到每位观众心里。

阐释并非易事，事关每一位国人。在我们的精神世界，长城一直是个意味深长的隐喻。它代表着对文明教化的坚信、从容、矢志不渝；代表着对多元文化的接纳、结合、涅槃重生。继承着这样的文化基因，我们瓜瓞绵绵，每个人的内心都奉献了一块砖石，在精神世界筑起一道无形的长城。这长城同样饱经风雨，同样代代垒砌。是的，我们就是长城。

阐旧邦以辅新命。我们该时时检视、呵护、修葺心中的长城，汲古不泥古，人文而日新。当不同肤色、种族的人们，经由实体长城走进我们的内心时，展现在他们眼前的，将是命运与共、世界大同。